大陸作家沈寧眼中的台北-「台北六日」

沈寧

浙江嘉興人 。1947年生於南京 , 後居上海 。1953年隨父母遷北京 , 讀小學和中學 。1966年大陸文革浩劫 , 高二停學 。1969年到陝北山村落戶 , 接受勞動改造 。1977年秋 , 大陸恢復高考入學制度 , 考入西安西北大學中文系 , 畢業後 , 分配至陝西省電視台電視劇部工作 , 參加電視劇編劇及拍攝制作 。1983年夏赴美國愛荷華大學自費深造 , 學習東亞文化學、大眾傳播學、教育學 。1986年夏獲東亞文化學碩士 , 應聘至舊金山任教 。1990年後 , 在多家美國公司任職 , 曾任美國之音廣播電台新聞主播 , 亦於美國聯邦空軍軍官學院任文職教官 。工作之餘 , 勤於寫作 。除在中美港台各地華文報刊發表多種文字之外 , 近年出版書藉包括 : 《嗩吶煙塵》《美國十五年》(中國經濟出版社) , 《戰爭地帶》(中國華僑出版社) , 《商業眼》(光明日報出版社) , 《點擊美國中小學教育》(湖北人民出版社) , 《教官筆記》(中國電影出版社) , 《A Different View》(美國 Writers Club Press) 。

台北六日 【聯合報╱沈寧】
2008.01.21 03:49 am

人在海外 , 只通過報紙和電視發布的點滴去認識台灣 , 結果是負面的 , 以為台灣政府業績不彰 , 官員品格拙劣 , 台灣人素質低下 , 文明缺乏 , 社會混亂 , 令人覺得恐怖 , 乃至若干年前有機會在台北謀得一份很好的工作 , 也推掉了 。

最近去了一次台北 , 發現過去多年的印象 , 至少百分之八十都錯了 。台灣政府確實業績不彰 , 官員品格確實低下 , 但僅此而已 , 就我個人所見 , 台灣人(至少是台北人)的素質文明 , 已達到就中國人而言的最高度 。

我是第一次去台灣 , 希望親身了解真實的台灣社會和台灣人 , 所以推辭了接待單位的盛情 , 爭取更多個人單獨活動的機會 。台北之美 , 固然依賴台北飯店之眾多 , 夜市之繁榮 , 小吃之豐富 , 飯菜之精美 , 但更加吸引著我的 , 卻是台北的人 , 普通市民們 。

走出中正機場 , 立刻體驗台灣人敬業樂業的精神 。我找到長榮公車櫃檯 , 買票坐車到台北 。從桃園到台北 , 一小時路程 , 票價135元新台幣 , 折合4.5美元(設以30:1計) , 實在便宜 , 美國丹佛這樣公車 , 要貴一到兩倍 。我對台北毫無所知 , 詢問去下榻旅館在哪站下車 , 他們拿出汽車路線圖 , 指給我看 , 並用紅筆勾出下車站名 。我又問在台灣怎麼打公用電話 , 他們詳細告訴我 , 講解幾種價格 , 告訴我省錢竅門 , 給我換了幾枚硬幣 , 說是還有十分鐘開車 , 我可以先在候車室打兩通電話 , 指給我用哪架電話機 。

在台北期間 , 我因故換過兩家旅館 , 沒有來得及告訴妻子更新電話號碼 , 怕她打來找不到 , 跟前台服務員一講 , 他不僅在本旅館電腦上做紀錄 , 以便所有服務員接到找我的電話 , 都能轉給我 , 而且分別打電話到我原先住過的兩家旅館 , 請那兩處的前台做好紀錄 , 凡有美國來電找沈先生 , 便將電話轉過來 。那兩邊的服務員 , 也都很樂意地答應下來 。

事情都是小事情 , 但我看出大意義 。他們既沒有板了面孔 , 愛理不理 , 也沒有「堆滿笑容」 , 為賺你的錢而忍痛做出「笑模樣」 , 或者臉上帶「笑」卻心不在焉 。我所見到的台北服務員們 , 臉上總是很和氣 , 很真誠 , 也很認真 , 似乎那樣做很自然 , 很平常 , 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比別人低賤 , 也不比別人高貴 , 所以很舒服 。

我住在忠孝東路和復興南路的交點 , 是台北鬧區的中心 , 每日從早到晚 , 車水馬龍 , 熱鬧非常 。早晨上班高峰 , 捷運(地鐵)忠孝復興站裡人湧如潮 。但擠在人群中 , 隨眾進退 , 發現台北人雖然匆忙 , 卻曉得禮讓 , 頗有君子風 。即使在捷運車站裡 , 人滿為患 , 卻似乎並不喧鬧 。那是我在任何中國人聚集之地 , 從來沒有體會到過的 。公車上 , 飯館裡 , 就算西門町那樣的熱鬧地方 , 包括年輕人在內的台北人 , 也都懂得儘量保持安靜 。我從經驗總結 : 喧鬧與文明成反比 。喧鬧之地 , 必是文明低落之處 。喧鬧度越高 , 文明度越低 。而凡文明之地 , 自然不見喧鬧 。由此可知 , 台北人的文明程度實在相當高了 。

此言不虛 , 有例為證 。在台北乘捷運 , 站內上下自動扶梯 , 所有乘客都自覺站在右側 , 空出左半邊 , 讓趕路人走 。我從未見到一個人 , 站在左半邊 , 即使整條扶梯左側都空著 。最可愛那些中學生 , 也如此守規矩 。中學生本來是最調皮的一群 , 喜歡結夥說笑走路 , 可一上扶梯 , 便都自覺站在右側 , 絕不為說笑方便 , 擠在左側擋路 。

捷運車廂內 , 靠門處安排博愛座 , 即老幼病殘專座 。我每天乘幾次捷運 , 經常看見那博愛座都空著 , 許多乘客站在旁邊 , 卻都不坐 。上下學時 , 很多中學生乘車 , 也都站在博愛座前聊天 , 絕不占座位 , 特別有規矩 。一次我見到有人抱個孩子上車 , 立刻有四五人同時站起讓座 , 令人感動 。

捷運車站月台 , 每個車門前地面 , 都畫了斜斜的排隊線 , 我發現不論多麼擁擠的時刻 , 所有乘客都會自覺依線排隊 , 絕不亂擠 , 而且永遠先下後上 , 絕無搶先之舉 。我在台北六天 , 街道上 , 商店裡 , 公車上 , 飯店裡 , 無論何處 , 從未見到一處有人發生爭執 , 臉紅脖子粗 , 更別說罵架甚至鬥毆 。中國人聚集的市面 , 能做到如此 , 實在是讓我感嘆萬分 。

台北是個大城市 , 馬路上行人多 , 汽車更多 。自行車極少見 , 但輕便摩托車成千上萬 , 大街小巷 , 隨處可見 , 上下班時可說震耳欲聾 。但我發現 , 市內交通亂中有序 。十字路口 , 每遇紅燈 , 大群摩托車都會停下 , 而且全部停在停車線後面 , 幾乎看不到有人搶出白線 , 停在斑馬線上 。左轉摩托車 , 也都會停在專設的左轉區內 , 規規矩矩 。行人過馬路 , 從不亂竄 , 都走斑馬線 , 遵守燈標 。所以雖然車多 , 還是很有安全感 。

我相信 , 這是台北全民崇尚推廣文明五十年的成果 。上世紀後半段時間 , 當有些地方把野蠻落後當作光榮來崇拜的時候 , 台北社會開始對三代人進行不屈不撓的文明教育 , 已見碩果櫐纍 。現在台灣實施九年義務教育 , 所有青少年都起碼國中畢業 , 進一步建設文明社會 , 更有雄厚基礎 。

因為時間關係 , 我沒有到重慶南路的書店街去逛 , 只在瞻仰國父紀念館的路上 , 順便去了誠品書店 , 覺得真舒服極了 。台灣出版書籍 , 講究紙張裝幀 , 所以擺到架上總是很好看 , 毫無簡陋之嫌 。書店之大 , 之整齊 , 之華貴 , 顯示著書世界的壯美 。裡面人並不少 , 但極安靜 , 絕無擁擠雜亂之感 。我走了走 , 買了一套自己多年前出版的《嗩吶煙塵》 , 當晚要送人 , 又買了一批音樂唱片 , 價格都比在美國便宜一半 , 真想多買 , 苦於無法攜帶太多行李 。

我星期天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參觀 , 看到許多家長帶領七八歲的孩子 , 細緻觀看各種展物 , 低聲地講解 , 耐心地回答孩子的問題 。我看到孩子們驚喜的眼睛 , 景仰的神情 , 家長的笑容 , 非常感動 。我想 , 那些家長肯定都受過高等教育 , 並且希望下一代也具備深厚的文化素養 。這樣的孩子 , 長大之後 , 當然會成為文明的人 。由此可知 , 不論有人怎樣地企圖切斷歷史 , 中國文化將永遠代代承傳 , 綿延不絕 。

我向台北的友人們談到這些 , 讚嘆不已 。他們則幾乎一致表示 , 我選了個不幸的時刻 , 來到混亂的台北 。十年之前的台灣 , 遠比現在好得多 , 到處是欣欣向榮 , 愉悅和諧 , 人與人之間充滿親切和溫暖 。這八年來 , 台灣被挑起族群仇恨 , 社會分裂 , 經濟衰退 。我對台北的讚美 , 倒使台北的朋友們十分感慨 , 想起過去的美好年代 , 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。兩個台灣影視界的朋友 , 跟我吃兩次飯 , 嘆了幾次 : 實在懷念過去上學讀書的歲月 , 雖然生活不那麼富足 , 但真是和平快樂 , 無憂無慮 。

我到台北的第二天 , 是台灣政府拆除中正紀念堂牌樓上「大中至正」四個字的日子 , 所以我一早趕到現場 , 拍照留念 。在報紙上讀 , 或電視上看 , 紀念堂前好像萬眾擁擠 , 衝突頻頻 , 混亂不堪 。實際上 , 當時在場的不過三五十人而已 , 警察護衛和新聞記者及工人人數 , 倒比聚集的市民還要多些 。媒體 , 特別是電視 , 實在過度誇張 , 不光誤導民心 , 而且給台灣人的品格素質抹黑 , 確是不該 。台北人根本不是那樣子的 , 那天星期五 , 幾乎所有台北人都在正常上班 , 很少人願意去參加這個政治鬧劇 。

也在中正紀念堂前 , 我看見綠營的人排隊呼口號 , 也看見有人高舉青天白日旗示威 。一個婦女靜坐地上 , 舉著一本雜誌 , 向路人講解紀念堂的建設 。兩三隊警察都背著手 , 站在旁邊看 。聽見一個警官指示部下 , 見此種種 , 只要民眾不發生肢體衝撞 , 警察不得干涉 , 公民有表示自己觀點的權利 。

紀念堂廣場上 , 成群的和平鴿 , 漫步在森嚴的鐵絲網前面 , 看到很感痛心 。那情景 , 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的圖片上見到過 。想不到居然發生在今天 , 在相當文明了的台北市中心 , 可見台灣政府確實太落後於時代了 。不過 , 我願意相信 , 這只是暫時的 。美國有句話說 : 有什麼樣的人民 , 就有什麼樣的政府 。既然台灣人已經走入了理性和文明 , 他們就一定能夠選舉出理性和文明的政府 , 造就理性和文明的官員 , 建設理性和文明的社會 。

在台北短短六日 , 對台灣社會和台灣人有了近距離的認識 , 並因此增加了許多信心 , 相信中國人還是有可能達到高度文明 。所以我尊敬台灣人 , 愛戴台灣人 。如果有機會 , 我願意再次到台灣去 , 享受一個正常 , 理性 , 文明的中國人社會 。